漲潮日 | 如何做好生意 - 2024年11月

漲潮日

作者:隱地著
出版社:爾雅
出版日期:2000年10月10日
ISBN:9576393078
語言:繁體中文

克難歲月------------ 白先勇 隱地的--------『少年追想曲』 隱地在一篇文章中感嘆,近二十年來,台灣人過慣了豐裕生活,把從前物質匱乏的窮苦日子忘得一乾二淨,現在台灣的新人類e世代恐怕連「克難」這兩個字的真正涵義,都不甚了了。說真話,要不是最近讀到隱地的文章,我也很久沒有在台灣的報章雜誌上看到「克難」這個詞兒了,台灣人大概真的把當年那段克難歲月早已淡忘。 在隱地和我這一代的成長時期,台灣社會的確還處在一切因陋就簡的「克難時代」。這個「克難時代」大約從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台算起,跨過整個五0年代。「克難」一詞除了意味經濟上的貧乏,還有更深一層的政治意義。那時刻國民黨在大陸新敗之餘,兩百多萬軍民倉皇渡海,政府在台灣面臨的內外形勢,是何等嚴峻。當時台灣的物質生活困苦,要大家勒緊肚皮又要維持士氣於不墜,怎麼辦?叫幾聲振奮人心的口號倒也還能收一時之效,「反共抗俄」、「反攻大陸」,在五0年代是喊得很認真的。「克難」也變成了那個時候的一句口頭禪,大家都有一種共識:國難當前,一切從簡,眼前困境克難克難也就撐過去了。當然,「克難」也有克服萬難的積極意義,所以還有勵志作用。當時台北有一條街就叫--克難街。台灣出產的香菸也有『克難牌』,跟『新樂園』不相上下,據說軍隊裡的老士官愛抽這種菸。克難街從前就在南機場那兒,在我的印象中,是一條相當破敗的街道,所以才叫「克難」。隱地最近有一篇文章寫他的少年流浪記(搬搬搬,搬進了防空洞),最後棲身的那個防空洞,就在克難街口。台灣的克難日子早就過去了,所以克難街也就改了名稱,一分為二:國興路與萬青街,現在青年公園就在那裡。 舒服日子容易過得糊塗,倒是苦日子往往刻骨銘心,難以忘懷。最近隱地在「人間副刊」及「聯副」上發表了一系列文章,追憶他青少年時期那段克難歲月,這些文章一出,令人大吃一驚,原來隱地還有這等沈重的心事,竟埋藏了四十多年才吐露出來。隱地當然是個資深又資深的老作家,算算他連編帶寫的書,迄今已有三十餘種。他寫過小說、散文、格言各種文體,而且到了五十六歲突然老樹開花,寫起詩來了,一連出版了三本詩集,台灣詩壇為之側目。隱地寫得最多的其實是散文,「人情練達即文章」用在隱地這些散文上最合適,他的「人性三書」、(翻轉的年代),還有兩本「咖啡」書:(愛喝咖啡的人)、(盪著鞦韆喝咖啡),都是隱地看透世情,摸透人性之後寫出的文章。這些文章有一個特點,無論寫人情冷暖,世態炎涼或是白雲蒼狗,世事無常,作者多半冷眼旁觀,隔著一段距離來講評人世間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,而且作者的態度又是出奇的包容,荒謬人生,見慣不怪,有調侃,有嘲諷,但絕無重話傷人。因此隱地的散文給人一貫的印象是溫文爾雅,雲淡風輕,他自己曾經說過:「散文,最要緊的就是平順。」平順,就是隱地的散文風格。但隱地最近發表的這一連串告白式的文章,與他過去的風格有了顯著的不同,就如同由這些文章結集成書的名字(漲潮日)一樣,暗潮洶湧,起伏不平,因為作者在徬徨少年時的一段痛史,少年的創傷是如此之深且劇,客觀平順的散文,已無法承載這些埋藏了四十多年傷痛的重擔了。 隱地少年的創痛,直接來自他的父母,間接來自政府遷台貧窮匱乏的大環境。寫自己的父母本來就難,親子間的情感糾葛,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?如果父母根本就是自己痛苦的締造者,那下筆就更難了。尤其是中國人,多少總受儒家思想的制約,寫到自己父母,不免隱惡揚善,不像有些美國人,寫起回憶錄來翻臉無情,把父母寫得禽獸不如,也許真有其事,到底不足為訓。隱地父親事業失敗,終身潦倒,母親不耐貧窮,離家出走,少年隱地,擺盪在父母之間,經常衣食無著,三餐不繼,甚至漂泊流浪,居無定所,青澀年紀早已飽嚐人生辛酸委屈,對父母的怨懟,當然不止車載斗量了,所以要等四十餘年,經過了解、理解、諒解的艱難過程,終於與人生取得最後和解,才開始把他心中的積怨與隱痛化成感人文字。對作家隱地來說,這恐怕也是一道必須的療傷手術。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隱地家這本經加倍難讀,先說隱地父親,本來是溫州鄉下的農家子弟,因得父母寵愛,賣地讓他完成大學教育,當時農村有人上大學就好像古代中科舉一般,是件天大的事,何況隱地父親唸的是燕京、之江兩所貴族名校又唸的是英文系,在當時,以這種高人一等的學歷,無論入那一行,都應該前程似錦的。隱地父親在北京杭州這些地方見過世面,當然不甘蟄居於溫州鄉下。雖然家裡幫他娶親而且還生了兩個男孩,他還是拋棄妻兒,隻身到上海求發展了。在上海,遇見了隱地母親,一個嫁到上海的蘇州姑娘,生過一個女兒,丈夫去世後,留在上海討生活。於是年輕的隱地父母便在一起一同編織著「上海夢」,三十年代,上海是無數中國青年的冒險天堂。奇怪的是隱地父親精通英文,卻沒能在十里洋場發達起來,而且民國三十五年卻跑到台灣在一女中作了教書先生。剛到台灣那四五年,隱地一家住在台北寧波西街一女中的宿舍裡,那是全家生活的高峰,因為隱地父親拿到上海種玉堂大藥房的代理權,售賣種玉丸,據說吃了這種丸藥,容易受孕,因此生意興隆。可是共產黨一進上海,種玉丸也就斷了來源,從此全家便往下坡直落。隱地父親不安於教職,一心想做生意賺錢養家,可是做一行賠一行,最後連教書工作也丟了,被一女中趕出了宿舍。經濟窘迫,促使家庭分裂,於是隱地跟著他父親開始了他的坎坷少年路。隱地的父親對他說過人生像潮水,有漲有退。可是父親的漲潮日等了一輩子也沒有來臨,六十九歲,抑鬱以終。寫一個徹底失敗的父親,隱地寫得相當坦率,有時坦率得令人不忍,但大致上他這自傳性的回憶文章,都能做到「哀而不傷,怨而無誹」,這不是件容易的事,這就要靠一手文字功夫以及一顆寬容的心了。 隱地父親年輕時曾是個衣架子,瘦高身材,穿者筆挺的西裝很登樣,所以隱地母親常常對他說:「你父親穿起西裝來,真是有派頭!」,可是又緊接一句:「西裝穿得筆挺,我怎麼會想到他兩袋空空!」在隱地的記憶中,他這樣描寫父親: 是的,我記憶裡的父親總也是一襲西裝。可是他一生就只有西裝。父親活一輩子,沒有自己的房屋,沒有長期存款,當然更沒有股票,他去世時,唯一留給我的,也只有一套西裝。(上海故事) 一套西裝,寫盡了父親潦倒一生。事實上在隱地筆下,父親是個老實人,還有點爛好人,日本友人贈送的一棟樓房會被親戚騙去賣掉,隱地母親把所有積蓄換成金條縫在棉被裡讓他父親帶去香港跑單幫,朋友開口,居然輕易被誆走,這樣沒有計算的人,怎能做生意?這就注定了父親一生的失敗。 隱地寫到他母親,也是愛恨交集的。母親的倔強個性,不肯向環境低頭認輸,好面子愛打扮,一手好廚藝----這些都是隱地佩服母親的地方。在父親那邊常常挨餓,到了母親那裡,母親總會設法讓他填飽肚子,即使家中缺糧,母親也有辦法帶著飢腸轆轆的隱地到處去打抽豐:同安街郁媽媽家、福州街楊媽媽家,還有廈門街的陳家好婆,隱地這樣寫著: 說起廈門街九十九巷陳家好婆,更是我從小不停去吃飯的地方,陳家好婆家裡有錢,又沒孩子,也沒親人,只要有人到她家,跟她說話,她就會送錢給你,每次吃完飯,陳家好婆一定會塞錢給媽,媽媽一接到陳家好婆的錢,她的眼淚就會掉下來。遇到過年,我最喜歡到陳家好婆家拜年,她的壓歲錢,可以讓我吃好多頓飯。(餓) 這段表面輕鬆的文字,蘊含了好強好面子的母親無限辛酸。事實上隱地母親本身就是一位烹調高手,隱地稱讚他母親燒出來的江浙菜,台北飯館無一能及。我也嘗過隱地母親的手藝,她那道嫩蠶豆羹絕不輸台北敘香園的招牌菜。如果隱地父親事業成功,家境富裕,他母親也許就順理成章做一個能幹稱職的好主婦了。然而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,中國家庭的悲劇,大都起源於油鹽柴米。 隱地的哥哥從香港帶了一件皮夾克送給他,那時候,男孩子穿皮夾克是件很騷包的事,隱地喜歡穿了皮夾克去逛西門町,可是那件皮夾克卻常常無翼而飛: 關於我的皮夾克,也充滿傳奇,它無數次進入當鋪,可見在貧窮的年代,它甚有價值,有一次,我周末放假,回到家立刻把軍服脫掉,想穿上它去西門町溜達,發現皮夾克又不見了,我當然知道它去了哪裡,一股自暴自棄的恨意昇起,我騎了腳踏車飛奔而出,憤怒使我失去了理智,腳踏車撞在牯嶺街口、南海路的一戶紅色大門上,冬夜,我卻全身冒汗,跌得皮青腳腫,金星直冒。(少年追想曲) 一件皮夾克寫出了母親的窮途末路,經常要拿兒子的衣服去典當,母親必然已陷入絕境了。 環境不好,母親的情緒也變得暴躁不穩,隱地十三歲的時候,母親睡午覺,隱地翻書包將一枝鉛筆盒掉落地上,母親驚醒從床上跳起來,一隻瓶子便擲向了兒子,接著一頓狠打,木屐、磚頭也飛向他來,十三歲的隱地狂奔逃家,逃到明星戲院混至天黑才敢回去。疼愛他的母親,痛打他的母親,都是同一個人,後來母親離家出走,跟了王伯伯,母子間的裂痕就更難彌合了。 隱地的詩與散文風格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,隱地開始寫詩時,早已飽經人生風霜,已無強說愁的少年浪漫情懷。他詩中處處透露著老眼閱世,臧否人生的睿智與幽默,詩寫得輕鬆愉快,所以廣為讀者所喜,可是有一首詩:(玫瑰花餅)卻不是這樣的,無意間,隱地又一次真情畢露: 出門的路 回家的路 一條簡單的路 原先歡喜地出門 為了要買想吃的玫瑰花餅 讓生命增添一些甜滋味 怎麼在回家的路上 走過牯嶺街------- 一條年少時候始終走著的路 無端的悲從心生 黑髮的腳步 走成白髮的蹣跚 我還能來回走多少路? 仍然是出門的路 回家的路 一條簡單的路 這首小詩相當動人,幽幽的滲著一股人生悲涼。為甚麼走過牯嶺街無端端悲從中來?因為牯嶺街一帶正是隱地少年時流浪徜徉的地方,被母親追打逃家出走,就是跑到牯嶺街上。已過中年的隱地,驀然回首,無意間觸動了少年時的傷痛,有感而發,寫下(玫瑰花餅),這首詩的風格,與「少年追想曲」一系列的散文,基調是相符的。無論詩文,隱地寫到少年徬徨時,總是情不自禁。 狄更斯年幼家貧,父親不務實際,全家經常借貸度日,後來狄更斯父親因欠債坐進了監牢,十二歲的狄更斯一個人在倫敦流浪,自己賺錢謀生。狄更斯幼年便閱盡倫敦的形形色色,所以日後他小說中的倫敦才寫得如此多姿多彩。隱地少年時在台北搬家的次數恐怕少有人及,自從被一女中從寧波西街的宿舍趕了出來,隱地一家人便像失去了舵的船,四處漂泊,東門町到西門町,從延平區搬到南機場的防空洞裡,台北好像那個角落他都住過了,難怪隱地對於老台北的地理環境瞭如指掌,五0年代的台北,在他的文章理就顯得非常具體實在。隱地寫自己「成長的故事」,也就連帶把那個克難時代以及那個時代的台北風情勾畫了出來,而且點染得栩栩如生。那時候的西門町是「我們」的西門町,是我們去萬國戲院、國際大戲院一連趕幾場電影的時代,詹姆士狄恩主演『天倫夢覺』,觸動了多少當時台北的少年心。葛蘭在總統府對面的三軍球場跳曼波震動了整個台北城,幾千個年輕觀眾跟著喝采吹口哨跟現在的新新人類一樣high。克難時代也有窮開心的時候。 看完了隱地這些「少年追想曲」,不能不佩服他在那樣顛沛流離四分五裂的環境中,居然還能逆來順受向上茁長,日後開創出「爾雅」的輝煌局面來。他這些文章,對於一些正在貧困中掙扎的青年,可以當作勵志讀物。 隱地以說小說的方式,向你娓娓道來他的成長經歷,他所處的年代以及他的夢想。或與e世代的年輕人讀來有些不可思議,但那卻是真真實實的人生,一個走過克難歲月的人,對你坦誠的述說。也許你會從這樣一個生命故事,重新思考如何經營你自己的人生。

潮水 我的父親是一位抑鬱寡歡的人。在記憶裡,他從來沒有爽朗地笑過。他一生都在失敗裡打滾。成功的滋味,他老人家一輩子都沒嚐過。 父親年輕的時候曾住在上海,換過不少職業,一直不順遂。民國三十五年到台北來,教書的朋友託他代課。代著代著,後來他自己也做了教書先生。但父親從來也不曾喜歡過教書生活。他似乎傾向於做生意。在那個還沒有什麼「經營」、「管理」、「外貿」等名詞的年代,父親就不停地做著「國際貿易」。他是董事長兼總經理,卻常付不出辦公室的租金。後來他只剩下郵局的一個專用信箱,每天都會有世界各地寄來的信件。小時候集郵,沒有一個同學會贏我,而且郵票都是外國的。但是父親的生意卻從沒有做成過。 後來母親要和父親離婚,我自己堅持跟父親。那時我大概十三、四歲,剛讀初中。放學的時候,有時會看不到父親。我知道他出去找飯錢,而餓飯的經驗,我至今記憶猶新。 小小的我,反過來勸父親重新教書,他是浙江之江大學的畢業生。在那個簡樸的年代,擁有大學畢業文憑的人,照理不應該失業。 父親對我說:「潮水有漲有退。我的事業不成功,是機會還沒有到。現在的我,正處在退潮的時候。我相信總有一天,屬於我的事業,會有漲潮的時候!」 父親於民國五十九年九月六十九歲時去世。臨終前,他交給我郵局專用信箱的鑰匙,要我去開信箱。他一生都在等回音。寫了無數的信出去,當然更等著漲潮的一日。 而潮水沒有來。在父親的一生裡,潮水從未來過。 所以我是不信潮水的。我不等回音,更不期待機會。一個在路上跌倒了的人。偶爾會有人來扶你,但那總是意外。所以我有我自己的人生座右銘,那就是: 站起來!你自己不幫助自己,沒有人會來幫助你! 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謂傳家寶,我希望用這句話,送給我三個孩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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